《弑魂者》


——雕花木门前,他别于腰间的血玉佩浸入太阳的光,映得晃人眼,和之前的每年一样,留给我的还是那句:“不一定会不会再来,你别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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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台可曾听说过……弑魂者?”

 

“废话,谁没听说过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嘘!我这也就告诉你,你听了可别惊讶。”那人又压低了点儿声音,连带着嘴皮子都在颤:“听说啊,那位来京城了,所见之人无一存活,官府正在查呢……”

 

对桌儿那人表情瞬时变得骇然,一时都没控制住音量:“你,你说什么?!”

 

整个大堂的人都被这一句吸引而伸着脖子往过瞧,面儿上不乏好奇之意。而距离这二人不过几步之外,那扇木制雕花屏风旁的雅致包间里,裹着这闲谈声,袅袅的熏香从窗隙里飘了出去,我举起茶杯象征性的一敬:“恭喜名声震了天下。”

 

末了又一笑,补充道:“虽然是恶名。”

 

对我显然在开他玩笑的语气,他也不恼,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嗯,低头浅啜了一口杯中浅杏黄色的茶汤,他从不喜束发,一头长发垂至腰侧,如似倾倒的墨,可谓潇洒不羁。

 

没错,那二人口中说的弑魂者,便是他。

 

我俩不是一类人,我是生意人,而他确实每日游走在刀尖,原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我们,之所以能成为可对桌品茶的这般关系,是因为几年以前,他曾在我面前……出手杀过人。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

 

昏暗的小木屋里,绑匪把我几乎捆成了个粽子扔到角落,拍着桌子对另一个刚从外面跑进来的同伙怒吼:“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那人倒还真老老实实地又重复了一遍:“知道这位小公子被绑架之后,那老庄主一时急火攻心,人就这么没了……”

 

“那老子的银子呢?赎这小少爷的银子谁出!”

 

绑匪怒意更甚,狠狠朝我剜了一眼,那同伙也被他这一吼几乎吓成了个结巴,哆哆嗦嗦的答:“那,那茶庄只剩另外几个掌事,都,都缩着没个回应,怕是,没人赎他了……”

 

那是自然的,花大把银子赎回来一个单凭血缘关系就能肆意骑在自己头上指点江山的小少爷,搁哪个商人眼里都不是合适的买卖,只要这会儿装个耳聋眼瞎,老庄主没了,唯一的继承人没了,声势浩大办一场白事过后,茶庄理所应当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那些掌事的心思太好猜了,以至于绑匪压根儿无需多琢磨也知道,银子八成是拿不到了。

 

这年我十六,在绑匪窝子里听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流下,就被晃着铮铮寒光的尖刀架了脖子,那绑匪油脸一横:“你老子都死了,留你命还有什么用。”

 

手起,刀落,鲜血溅了出来。

却不是我的。

 

我睁开下意识紧紧闭起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他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柔顺的垂在身后,而那双狭长有神的凤眼正瞧着我。

 

紧接着,他抽了刀,那大汉便软瘫瘫的倒在了我的脚边,没了动静。

 

血液一直从尸体蔓延至我的脚底,我才刚反应过来似的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没来得及因为捡回了一条命而庆幸,先是被那股浓重的腥味钻入了鼻腔,这让我几乎止不住地干呕,那少年微微蹙眉,掏出一方帕子丢给我,就默不作声地拾起地上那人的衣服一抹刃上的血,而后似乎还觉得嫌弃,便干脆将那把刀弃在了一旁。

 

像一只危险又矛盾的黑猫。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而直到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那个血红色吊坠,我才恍然发觉了这人的身份——弑魂者。

 

他确实是个危险的人,尽管在江湖刚刚崭露头角,却已傍身不少骇人的传闻,可此时的我却来不及害怕了,在这窘迫的境地里,下意识的,我竟将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而方才于恐惧中未能流下的泪,也终于涌了出来。

 

混着干涸的血液的泪珠把手中的白色帕子浸成粉红,我的话里带着哽咽,更多却是强装镇定:“是不是我爹......雇你来救我的......”

 

他显然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用指腹拭去脸上刚刚溅到的血点,留下一道泛红的印记。

 

“节哀顺变。”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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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接管茶庄,免不了多少眼红的人试图伸手把我拉下,但还没等那些被雇佣的恶霸碰到我的一根汗毛,就纷纷没了踪迹,我只能从其余操盘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中窥出端倪,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层一层的管事者接连出事,他们终是连皮也笑不出了......我眼见着在背后捣鬼的那最大掌事东家也被翻覆。

 

没人再敢动我了。

 

暗下里,他们都在传,茶庄少庄主手段了得,不废一兵一卒就把内外关系收拾的干干净净。

 

而我心知肚明,自己哪有这通天的本事,大概是他遵父亲的命在护我吧。

 

其实我也挽留过他,可他说自己只是个暗客,向来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上不了明面。这种拒绝,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每年到我生辰时,他会如今日一般来陪我喝一壶茶。

 

他说自己不懂这些高雅的东西,品不出区别。可是随着次数多了,我发现,他总是愿意多饮几杯的,是首日芽。

 

性清凉,色淡却纯,余有毫香……这茶性,倒正与他如出一辙。

 

到了该告别的时候,我俩步出茶庄,停在那枣红的雕花木门前,他别于腰间的血玉佩浸入太阳的光,映得晃人眼,和之前的每年一样,留给我的还是那句:“不一定会不会再来,你别等我。”

 

叹了口气,我望向繁华的闹市街景:“若有机会,倒想去试试隐居山林的日子。”

 

“可你舍不了这茶庄。”他话说出口,大概又觉得自己言语有失,便多说了一句:“都一样的,你有茶庄,我有江湖。”

 

有江湖,却没归处。

 

他向来没有束缚,没有从属之地,也不会长久的留在哪里,这些我都明白,但......犹豫许久,我还是把袖中的东西拿出,交与了他:“如果你想,随时回来。”

 

两缕发丝随着动作滑下,稍稍遮挡了眸子。他低头接过的东西小小一个,就放在那只时常握剑的手中,银色的,在日光下透出一圈浅淡的光晕。

 

是个精致的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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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庄的生意逐渐遍布各地,日益兴隆,更是在今年的国宴上被点为御前供茶。

 

全京城上下都知道这茶庄的少庄主刚及弱冠,前途无量,一时间说亲的媒婆都踏破了庄园门槛,我却总是推却,只一心顾着茶庄。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在和一家准备长期购置茶叶的戏园子谈好价格,正打算回茶庄时,我竟见到了父亲去世后便从府中消失了踪影的管家。

 

他已年过半旬,一身粗衣麻布,正拾掇着散场后留地上的瓜子皮,看来做了打杂。

 

“吴老。”熟悉的称呼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儿时的回忆也涌上来了不少,父亲忙于茶庄生意,要说还是吴老陪我的时间更多些,而我被绑匪绑走那日,本也是吴老带我出府玩的……

 

"小,小公子……"

 

看清是我,他浑浊的眼睛顿时瞪的极大,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再禁不起您这样叫我了啊,当时,当时是我财迷了心,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听闻了消息,话都没能说一句,人就……”

 

其实当年,伴随着管家的消失,绑架的真相我也早已猜想到了七七八八,可这时听了他的话,却有另一个信息让我无心思考其他:“你说父亲连话都没说一句就直接……没了?”

 

吴老不停的点着头,脊背几乎要弯进了地里,浑浊的泪一滴滴的落下,打在看客离去后剩下的瓜子皮上:“后来,我本想跑去绑匪窝点救您,可是,只见到了绑匪的尸体,听闻您已获救。我是再也没脸见您了啊……现如今我如此苟活在这世上,不敢求您原谅,我,我做的不是人事啊……”

 

秋意渐浓,绿叶已慢慢败落成黄。

 

若事实真如他所说,那……弑魂者就不是父亲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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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京城里出了个大事儿,似是什么人刺杀了宰相,身受重伤而逃。朝廷的通缉令很快贴满大街小巷,重金悬赏三千银两,足够保障小户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当朝宰相横征暴敛,不顾民意,有仇家是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还是有一阵不安禁不住涌上心头……可能是因为差不多到时候了吧。

 

我的生辰是在冬末,而算下来今年的冬雪也已下了三场,我想去看一眼告示,被新上任的管家挡住,他递了件白裘过来:“庄主,下雪了,在外太久易染风寒,咱回吧。”

 

我点点头,看着枝杈上的白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想着有些话,在这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要和他说清。

 

“有人揭了皇榜!”

 

街上的人无一不在喊着,几乎一股脑的朝一个方向跑,鬼使神差的,我也往那边赶了几步,挡在前面的是个同样在张望着什么的高个汉子,见我挤他,一脸凶相的扭过头来,在知道我是想问这朝廷通缉的是谁的时候,又换上一副了然的表情。

 

“这都不知道?小兄弟,这朝廷通缉的正是那恶名远扬的弑魂者啊!”

 

我的心脏猛地漏了一拍,只觉得街上的吵闹声都化为模糊不清的嗡嗡噪音徘徊在脑海里,而那大汉仍旧滔滔不绝的讲:“就是那腰挂血玉佩,十步杀一人的大魔头。”

 

“说是在北街那边儿揭了榜的那小伙子正是被他杀了亲爹,多年以来一直在寻找仇人,没想到就让他赶上了这重伤未愈的魔头,我可真想不通,前一阵儿不都跑了么,怎么伤都没养好也敢往天子脚下撞……那可是三千两啊,老天,谁不想要啊。”

 

他,是来陪我过生辰的。

 

搡开大汉,没顾上他跟身后再嚷嚷什么,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往他们口中说的那条街跑,一路上撞了多少人也记不清,只是不停歇的跑,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肺像要裂开一样。

 

最后,人挤人的街头,也不知道是我在推别人还是被推了出去,混乱中被人潮带掉了腰侧存放着手帕的荷包也不自知。

 

猝不及防的,我一脚踩进了地上流淌的血泊中,纯粹的鲜红液体被溅起,迅速浸湿了绣工精致的白色鞋尖。

 

这双矮靴,是他去年来茶庄时带来的,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

 

我穿上,不大不小,正正好。

 

他向来是喜穿黑色的,送我这双白色矮靴时一如当年丢给我白帕子,透着几分局促……他说,白色就得是给像我这样的文雅人用的。

 

他说,你穿着好看。

 

“爹,爹啊!我为你报仇了!”人群中央,少年手持着染血的刀柄,情绪还没能稳定下来,他激动地嘶吼着,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鼻涕横流。

 

“啧啧啧,这就叫恶有恶报,他也活该没个好下场。”

 

“谁想到弑魂者拖着这般身体也胆敢往京城跑啊,要是被我先逮到,那三千两就是我的了,哎,这小子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路人纷纷驻足议论,旁观着那个少年举起尖刀朝着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人又刺了进去,一下又一下。

 

刀没入他的身体,伤口却像是从我的心脏处开始裂开,我想去挡、想制止,身体却滞在原地半步也动弹不得。

 

那把刀,很是眼熟。

 

正是当年绑匪绑架我时,他拿来救我,最后嫌弃扔掉的那一把。

 

时隔多年,它重新沾上了血。

那时的刽子手的血。

 

对于这个少年来说,他是杀父仇人。

于我,却是救命恩人。

 

这中恩怨,又该怎么算呢?

 

一步,两步,我于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横抱起他,银簪“当啷”一声落到地上,久久回响。


“他已经死了,朝廷的赏金我会支给你。”我几乎感觉不到这句话是出于自己的口。

 

管家随后赶来,带着家丁和成箱的银子拦住了这里,不顾旁人异样的打量和少年带着恨意的目光,我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任他的鲜血一滴滴落在我的白袍之上,晕开,一如当初被我泪水浸透的那块白帕。

 

是他的身体在替我流泪吗。

 

我带他离开,将他葬在了背山向海的地方,坡上种满了他爱的茶,过了冷冬,还会有首日芽随风而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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