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样的话，还是别说了吧。”那时候的柯允丞还年幼，小小的手几乎握不住电话，语气却是沉着的，对着妈妈在听筒中稍显失真的声音，和那句已经不知听过千百回的要临时出差，如果周末回不来，就让爷爷带他去游乐园的嘱咐，他这样回答，“反正你们每一次都没有回来，也不会回来，不是吗。”

既然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干脆不要有约定，徒让他期待什么。

最开始，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什么新鲜的，有意思的事儿，就小心记起来，等爸爸或者妈妈回家的时候给他们讲，但是后来，这样的事儿记得多了，真的见到他们，又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着他们疲惫的面孔，觉得那些好像根本无关紧要，便不再说，慢慢地，也不记了。

八岁那年的生日，爷爷因为身体不适要住院调理几日，而父母答应了会早点回来陪他，夜幕降下后，家里因为雷雨的缘故停了电，不时被劈亮的天空紧随着巨响，他无助又害怕地拨通了迟迟没有回家的妈妈电话。

是关机。

接着，是爸爸的电话。

同样。

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大概凌晨3点，他听到他们回家的细碎声响。

他假装自己睡着了，闭上眼睛。

可其实根本就没有装的必要，因为他们压根儿没有进到自己的房间来。

那晚，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黑暗，低氧，他不出声音地哭了好久，而在那之后，每每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关进黑暗。很矛盾吧，明明是排斥的，可那份因恐惧而生的窒息感却能分散注意力般地淡化其他苦闷。

让他清醒，让他麻木。

或许是头一晚哭得太过劲儿，早上只是想睁眼都变得费劲，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而在他正揉着红肿的眼睛，埋头在冰箱里翻冰袋时，玄关那边门开了，进屋的是还没来得及换下病号服，手里拎着蛋糕的爷爷。

只迟一天，他听到了那句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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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呦，小哭包，怎么啦，爷爷陪你去游乐园不好吗。”掀开头顶的被子，爷爷粗糙而略带重量的掌心摸了摸他的脑袋，恰到好处地抚去了他在心底里的一些什么。

手中早已挂断的电话被爷爷温柔接过，他的呼吸渐渐在凉爽的空气中平稳下来。

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出差去外地义诊是为了治病救人，不是不爱你，爷爷这样宽慰他。其实，他并不是不明白，所以会被说服，也会学着理解，真心的认为刚刚是自己不该那么说，或许在话出口的一瞬他就已经后悔了，但他也只是想让父母陪他一次，就算只一次……

爷爷花白的短胡须拱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手上变魔术似的从身后变出了一个冰激凌，递到他面前，抹干净眼泪，柯允丞跟着笑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虎牙和爷爷的很像。

他想，自己会早早地对医学感兴趣，大概也是源自于爷爷的影响。爷爷退休前也是医生，所以时不时会有人找来家里，哪里不舒服了，闲谈中让帮着给判断判断，这种时候，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他就喜欢在旁边跟着。

那个时候他几乎是见不到父母的，不管是家长会还是上下学，接送照顾他的一直都是爷爷。小学的作文总有那么一个主题，我最爱的人，同学大多写的父母，而他写的是爷爷，写当他在外面不小心跌倒或磕碰时，爷爷总会有办法让他的伤口很快好起来，就像一直以来，耐心地用陪伴来治愈他心中那个孤独的伤口一样，爷爷是大家眼里的英雄，也是自己的英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这样的日子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放学，爷爷没有出现在校门口。

他们说爷爷是早上送他到学校回去之后，突发心梗，就那样孤单地倒在了家里，还是约好来下午串门的邻居发现了异常，才拨了急救电话给送到医院的。

——如果发现得再早一点，或许还能救。

在葬礼上，柯允丞听到了这句话。

如果。

那是他最恨这两个字的一次。

后来，他开始喜欢看电视，独自在家的时候，会对着那些已经看过不下十遍的经典情节跟着说话，和电视对话，而那个时候的他怎么会想到，今后的某一天，他真的也会变成在电视机里说话的人。

最初被星探发现，是在某次离家出走的时候……虽说是离家出走，但其实那天，晚归早出的父母甚至没发现他离开过。后来，也就是真正退缩的一步，发生在他即将踏入医学院实习之前，那是一个雨后的晴天，日光透过彩窗照进大礼堂，地面还有些许鞋底带进来的水渍，和众多医学生一同，他拿到了那张写着宣誓词的纸，上面写的内容，是他很早之前就听过，背过的，但那一刻，他很突然地觉得，这张薄纸比想象中要沉重太多。

他逃走了。

礼堂外，他听到整齐传出的宣誓声。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

只差临门一脚的关头说要退出医学院实习，这对柯家来说这或许算得上一件大事儿，毕竟那天他是同时在家里看到了他的父母的，还有一些近亲。

学医，生于柯家，这个走向甚至可以说是自然而然，这么多年来，也有许多人说过他有天赋，于是在场的亲戚大多是来劝他，说演艺圈大多人只能吃个青春饭，说已经学了这么多年医学，不要因一时的冲动而坏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柯允丞将目光投向了他的父亲。

其实那时他还是略有些负气的，他也曾以为当自己有一定实力，就能被父亲多看一眼，多问一句，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在医学院的成绩一直很好，可这么多年来，除了家中的寥寥几面，他只在医学院的教材，PPT，和视频课中见过这位柯院长。

只要你说一句让我坚持学医，肯定我，甚至管教我一句的话，我……

他这样想着，但投去的目光并没能得到回应，他爸只说了一句话，甚至不是对着他。

是对着那些亲戚说的。

“他不是个小孩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完，他转身接了一通电话，像是就要离开，如此一瞬，柯允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是怕来不及一样，趁着他爸还没有走出门，那句话就那样脱口而出。

“是啊，我当然知道，当医生有什么用，连最爱的人也救不了。”

脸上的五个手指印，火辣辣地疼，但那天，是他比他爸更先一步迈出了家门。

至今，就再也没回去。

经历过太多次失望，他一直认为自己早就失去了抱有期待的能力，更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从自己口中再提“如果”这个词。从兴趣来说，他确实偏爱超脱现实元素的事物，但同时他又矛盾地认为，与其寄希望在自己无法把握的事情上，不如去做点什么，讨厌黑暗，就去站在灯光之下，讨厌孤独，就被很多很多人喜欢。

于是他现在站在聚光灯下，是家喻户晓的明星。

但柯允丞，他问自己，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不，一直以来，他比谁都清楚，这看似的成功，不过是在逃避罢了。既知每一次的期待都会落空，便不再去期待，可若说想着“如果”的现在是例外，或许这种例外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今日，从盼着见面而醒来的清晨，因为没能见成而失落的午前，主动去找她，却扑了个空的傍晚，再到像是一切被再一次证实般的此刻。

他不该的。

定下什么在现实见面的约定……

如此贪心地见到她了，可他们的距离，却仍然隔着一场梦。

碘酒，消毒水，混着鲜血和眼泪，弥漫在此处的，是让他曾经那么想逃开的气味。但这一次，就这一次，因为她还活着，因为这里是医院，因为那个呈现在纸张上的苏醒几率，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值得让病人信赖的医生……

通讯录里并不存在的号码，他熟练地按下，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耳边，漫长的等待后，对面响起一道声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